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○○四年除夕夜

是的,我無法忘記二○○四年的最後一天,十二月三十一日。

南亞海嘯剛發生,死亡的人數每一天以萬計增加。抱著嬰屍哀慟的母親、眼光茫然的稚齡孤兒、

浮腫變形的屍體、惶惶然在屍堆中尋找親人的家屬……幾十萬人的頓時喪生,就發生在我們身邊。

這一年的除夕,雖然倒數、香檳、音樂和葡萄酒可能依舊,

但是人們在點燃的燭光裡有淚光,在慶祝的情緒理有沉靜的收斂,在碰香檳的祝福裡同時對倖存者致上關懷。

全世界都在哀悼,因為那沙灘上,幾乎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同胞在內。

深重的劫難和哀傷把地球變成一個緊密牽手、同舟共濟的小村。

除夕夜,我搭黃昏的班機從台北飛回香港。

南亞海嘯使香港人全城震動,老婆婆們都排著隊去捐款,人均捐款世界最高。

為了悼念死難者,他們取消了所有原來預定的活動。

那晚的電視鏡頭怪異極了;當全世界都在為南亞數十萬死者肅穆下來的時候,台灣卻是一片無憂的歡騰。

從高雄到台北,激昂的政治首長在炫亮的舞台上說話,興奮的年輕人在擁擠的廣場上歌唱,一片舉國歡躍。

巨大的死難,撞擊了全世界、撞擊了整個人類社區,但是台灣儼然在這「全世界」,在這整個「人類社區」以外。

我看著螢幕,看著高雄的燈火輝煌,看著台北的鼓樂沸騰,

看著總統和市長們和市民們滿足的、快樂的、幸福的表情, 聽著記者們誇張的、溢美的聲調,

心底一片冰涼。

不,我並不認為台灣人特別缺少同情心。

 


水未沸,青蛙在唱
二十世紀的中國內戰,給中國大陸帶來五十六年的政治專制,給台灣帶來五十六年的文化鎖國。

國民黨統治時期,海岸線和港口是管制區域,飛機場是軍事重地,海外書刊大半是禁書,

到一九八一年台灣人民才被允許出國觀光,才第一次看見外國的城市,第一次接觸外國的人。

國民黨政權的穩固,和任何專制政權一樣,以培養人民對外界的的無知為基礎。

歷盡艱辛得到了民主,轉換了政權,我們的天空打開了嗎?

反對陣營的頭目們,畢竟也是在鎖國文化中長大的孩子,奪到權力之後也只有能力提出另一種型態的鎖國:

「愛台灣」意識主導一切,「台灣優先」凌駕一切,狹義的「本土化」界定一切。

人們再度站到台灣的海岸線上,背對大海,繼續面對自己的內陸思索和爭吵──

即使你知道那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內陸在地球上是多麼、多麼的小。

國民黨和民進黨表面上是敵對的,但是在內視封閉的意識型態上其實又多麼近似。

然而真正使台灣人與國際嚴重脫節的,可能仍是中共對台灣的外交孤立和全面封鎖。

在這種滴水不漏的封鎖之下,除了必須「往外衝刺」的企業之外,社會的各個階層──各種基金會、社運團體、

環保團體、各級學校、教育改革團體、政府技術官僚、媒體記者、研究機構、老師、作家、藝術家等等,

都得不到一般國家,或者說,與台灣的高文化素質和高經濟水準相當的國家或社會,

應該有的多管道、多形式、多邊的國際交流經驗。

以香港為例。

○○五年底世貿組織要來香港開會,一個這樣的會議給香港人帶來什麼?

世貿會議在這裡開,負責協調組織會議的政府官員,從首長到最底層的小公務員,

在與各國政府和代表不斷的來往溝通中,認識了國際的議題,更學到國際應對的技巧。

衝著世貿會議,全世界反全球化的組織也動員要來香港抗議,由香港的民間團體負責統合。

於是香港的民間團體從統合的運作中又學到了全球性的組織操作,而且在一瞬間就與全世界的反對組織接軌。

至於普通市民,由於新聞的炒作,那平常不關心的人對世貿議題會得到多一點認識,

平常關心的人更有機會取得第一手的訊息。

一次重大的國際會議就像一顆石頭拋進池塘裡,漣漪一圈一圈擴散,整個池子受「波及」,

而所謂「國際觀」,就是在這種不斷的漣漪「波及」中逐漸累積見識,逐漸開闊眼界,

而且深刻覺得自己是國際動脈的一份子。

幾十年沒有這樣的國際會議,幾十年沒有這樣的國際參與和對話,幾十年沒有這種國際議題的撞擊,

幾十年沒有這種國際思潮和辯論的陶冶,也就是說,幾十年被排除在國際社區的外面,

你能怪台灣人與世界不同調,你能怪台灣人缺乏國際觀嗎?

我的心情毋寧是沉痛的。

像一隻青蛙置於釜中,柴火慢慢加熱,青蛙有好長時間是感覺不到的。

從國民黨的鎖國教育,到民進黨的內視心態,從被排除於聯合國的網絡之外,

到長期受中共的國際封鎖而被逼迫到「人類社區」的圈外,

二十一世紀的台灣,就長成這樣一個社會:

政治領袖沒有國際格局,專業菁英缺少國際舞台,民間社團無法與國際合作、向國際學習,人民對國際社區徹底陌生。

於是我們看見這樣一個奇怪的台灣:從上到下敲鑼打鼓到處叫喊世界對台灣不公,但是台灣人對世界卻一片疏離。

非洲蘇丹的種族大屠殺、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飢饉、印尼森林面積的消失、原生物種的絕滅……

台灣人一般都覺得事不關己。

世界把台灣排除在外數十年,後果好像是,台灣也就慢慢轉過身去,把世界排除在外。

除夕夜的狂歡,不是台灣人冷漠,而是,在長期的隔離下,台灣人被迫逐漸失去了自己是國際社區一份子的意識了。

我認為這是中共政權對台灣人最大的迫害,最嚴重的傷害。我渴望從肺腑裡叫喊:中共,你不可以這樣做!

但是中共的封鎖是一種殘酷的政治現實,

而台灣的領導人物在籠裡看似橫衝直撞,十足地蠻勇,動機卻仍是在利用這牢籠處境爭奪權力。

長期的籠子對國民心態的窄化矮化、對文化創造力的「盆栽效應」、對國家整體發展的嚴重窒礙,

領袖們似乎完全麻木,甚至在奪權的遊戲中,更有意加劇人民心態的內向封閉。

一種中共發起、世界配合的「隔離」政策,持續加溫中,煮著鍋裡還在唱歌的青蛙。

 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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